【贺红】雇佣关系10
十、关山
回餐厅的这路公交车人总是不多，莫关山斜靠在最后一排中间的座位上，随着车身摇摇晃晃。
阳光越来越陈，老旧的暗金色镀过一排排座位，镀过街边的房子和树，最后滑动在他脏污的鞋尖。大概是打架的时候踩到了什么消毒液，看起来蓝不蓝黄不黄的。
身后的纷闹被越甩越远，而他早就已经冷静下来了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侧目而视的时候，在车站等车，一个中学女生畏手畏脚的递给他一包湿纸巾的时候，在想象贺天措手不及，指责他冲动无脑的时候。
莫关山低声哀叹，手机忽然大声响起来把他吓了一跳，他手忙脚乱的按了静音，死死盯着屏幕上贺天的大名，没一会儿索性把电话也挂了。
贺天自然没这么容易放弃，紧接着打了第二个。莫关山心想，该来的还是会来的，只好梗着脖子接起电话。
那一头先是安静了好一会儿，莫关山差点怀疑是不是手机有问题，正准备看看信号，耳边方才传来了贺天的声音。
那里面并没有包含特别的情绪，配合着眼前的暮色，让莫关山想起一条兀自流淌在夕阳里，明晃晃的水流：“找了你半天，跑哪里去了？”
贺天好像很累，说话间有微微的气喘，如果不是语气那么平静，莫关山或许会觉得他是在发怒。
“我……我回去了。”莫关山抿抿唇，低垂着眼睛，“那个，对不起啊。”
贺天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镇住，脚步停驻在不知道哪里的小吃店门口。一种生涩而麻痹的感觉慢慢抓紧了他的心脏，随之而来的是被消融殆尽的无力感，血液的暖意清晰的蔓延过四肢百骸。他不可控制的勾起嘴角，轻笑起来：“你在说什么傻话。为什么打架？”
莫关山难堪的沉默，他现在极度不愿提起刚才发生的不愉快，关于见一这号人，这次约，更是巴不得统统没听过。
“是因为我吗。”贺天好像替他回答了，近乎肯定的语气颇有些欠揍。
莫关山不知道对方想听怎样的答案，支吾着并不反驳。
贺天只当他默认了，柔声道：“那既然是为了我，为什么要道歉呢，傻瓜。”
等话一说完，贺天突然察觉到一丝腻得冒油的傻气，连忙掩饰性的咳了两嗓子，希望对方没注意到他奇怪的措辞：“先不说这个，你伤得怎么样，严重吗？”
贺天重新迈开脚步，他停留得太久了，久到急着点餐的队伍都排到了他的身后，久到连身体都快忘了要如何向一个人靠近，但这次，他想试试。
“不重啊，还好。”莫关山意外的松了口气，看样子贺天站在了自己这边，他还是挺高兴的，至少这架没白打，虽然他现在说话都嫌嘴疼，但总不能向贺天坦白自己的窘态。
“真的吗？”贺天将信将疑，他看见一伤得够呛，即便都是皮外伤也有够狼狈的，见一的战斗力他很了解，所以莫关山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，顿时有些心疼，“我过来看看。”
“别别别！别来！别他妈来！”
贺天被对方这么大反应戳得瘪下去一截：“为什么？不想见我？”
莫关山觉得今天已经糗大了，回去还得想想这一身的伤要怎么和餐厅的人解释，贺天还是不要再来横生枝节的好：“我又没什么事，有什么好看的？而且周末很忙。”他想了想，觉得还是不该逃避责任，趁着贺天好像没什么脾气，主动摊牌道，“还有，刚才是我先动手的，还说了很多多余的话，把场面搞得这么难看，你真的……不在意吗？”
搞半天这小子原来还是在顾虑自己，贺天欲哭无泪，只好慢慢跟他论述道：“这么说吧，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，见一也有他的责任，那小子嘴欠，是个人都想揍他。只是你们两个都是我很重要的朋友，我不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，如果是因为我而引起的，我才要向你道歉，希望你别放在心上。”
莫关山不得不佩服贺天的公关能力，这话听得他很受用，心结一下子就解开了。不过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为了见一，大家各自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吧。
“没见过你这种抢着背锅的。”莫关山不想理他这茬，只道，“你那边怎么样了？今天这饭对你来说很重要吧。”
“你这么英勇，敌窟都被你成功捣毁了。”贺天随口调笑道，“其实我也不知道，出来找了你两条街，刚刚还被个不长眼的小屁孩撞到，抹了我一腿冰淇淋。”
莫关山有点好笑：“你找我干什么？赶紧回去吧，那两个应该还在等你。”
“饭没了可以再约，只是下次别这么冲动了，干架至少也带上我。”
“不会有下次了。”莫关山像是在保证什么，他知道这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，安心的同时还有一点惭愧，贺天这么信任自己，他却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他不想再耽搁贺天的时间，道，“我马上到了，没事的话就这样吧。”
“莫关山……”贺天下意识的叫住他，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，只好再确认一遍，“真的不用我来看看？”
莫关山本来就够受宠若惊了，贺天要是还煞有介事的来看他，他该觉得有点矫情了：“你别婆婆妈妈的，都说没事了，让我清静清静，不准来，别来啊！”
贺天若有所失的挂了电话，马上思路清晰的回头去找见一和展正希。那两个人果然老老实实等在原位，只是见一一副做错事的样子缩在展正希背后，战战兢兢的瞪他。
“大佬，你听我解释。”
“我就是来听你解释的，说吧。”
展正希由他们两个人东侃西侃，招呼着点菜，摆碗筷。等一顿饭吃完，事情基本上已经清楚了。
贺天要听原话，见一就跟录音机似的满足他的要求，贺天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打的，见一就拿展正希当道具，给他做示范。
“大佬，您满意了没……”见一唯唯诺诺的说。
贺天叼着烟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，表面一脸镇定的样子，实际上心潮都起伏八百回了。
莫关山的那些话让他介于羞耻和感动之间。
羞耻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身的卑劣和不堪。贺天认真反省，这段时间，他一直在借着雇佣双方的不对等关系，和莫关山嘴硬心软的性格，一点一点向对方释放负压。而昨晚，他彻底将那种穷途末路的死气，和绝处逢生的疯狂，全都强加在了对方身上。这真的太差劲了，或许他根本就没有资格说喜欢那个人，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为莫关山着想过。
而感动是因为，这好像是有生以来，第一次有人为了他打架。他从来不知道，有人会把他安放到一个需要保护的位置上，努力的去维护自己，感觉又新奇又有趣，莫关山总是可以无意间触碰到他未知的柔软。这要放在中学时代，贺天会直接怀疑莫关山是不是喜欢他，然后再拿这件事逗他逗到他承认为止，当然现在他不会这么无聊了。
如果可以，他只想再重新认识一遍莫关山，然后再好一点，再真诚一点，再温柔一点的对待他，只有这样，他才有资格去谈喜欢。
见一问他：“你是真的，喜欢那个红毛？”
“您老火眼金睛，不是早看出来了吗？”贺天指篮球场见一拿他们俩开玩笑那次。
见一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，安静吃瘪：“直男哎？”
展正希一晚上只说了一句话：“人在等待的时候，总会给自己定下许多条条框框，为的是有一天，出现一个人，来把它们亲手打破。”
贺天赞许的笑了笑：“总之先试试吧。见一，你可把嘴给看牢了。”
见一怕被割了舌头似的捂嘴点头，看着贺天逐渐恢复光彩的脸，把心里许多的可是都咽下去了。将心比心，当年他追展正希这个直男的时候，谁又不是觉得他执迷不悟，并不看好呢。
“不过，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我，我的确欠你一句话，只不过那不是‘对不起’。”见一对贺天郑重道，“阿贺，谢谢你。”
贺天有一丝意外，却并不惊讶，用一种欣慰的眼神看他，感觉自己就像个护犊情深的老父亲：“知道了。”
最好的交代已经得到了，这中间到底有没有那个人的功劳，贺天不得而知。他拿起了车钥匙，见一问道：“要走了？去哪儿？”
贺天起身，转了转钥匙圈，微笑道：“去找我的小红毛。”
等人走了，见一才敢光明正大的打了个寒颤：“展希希，你说，贺天刚刚那个笑，是不是有点恶心……”
莫关山所在的东蔚餐厅傍水而立，后院就挨着市内唯一一条自然河，A市不缺水，但除了这一条，其他都是人工开凿的。东蔚是以老宅改建的，所以风景位置自然都得天独厚。
贺天鬼使神差的去药店买了一堆药，什么云南白药红花油胃康灵，喷的贴的，内服外用全都买了个遍，售货员说啥是啥。之后沿着河边走回来，他把车停在了餐厅后门外的路口旁，记得之前莫关山说过，他总是借着倒垃圾的名义，偷偷摸摸从后门开溜，想着没准在这能碰到人。
贺天倒没有执意要违背莫关山的意思，反正来日方长的，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，但今天很特别，他控制不住自己，况且万一碰不到那就算了，碰到的话，大不了看一眼就走。手里的药太明目张胆，也没打算送出去，便随手扔进了后座。
东蔚的后院是半敞开式的，能从外面窥见一角。拱形门，藤萝架，石桌矮凳，以及绕满院子的铁线莲，凤仙花，喇叭花，墙角的刺槐再倒挂下一串串白色。满园绿意关不住，正是夏天的光景。
漫无目的的把这一带逛了个遍，地形都差不多摸熟了，快八点半的时候，贺天又慢慢踱回来，看了眼后巷，没想到运气还挺好。
绵延的夜色下，穿堂风夹着些许灯火阑珊，把莫关山的身影送进自己眼里。贺天只觉得一颗漂浮不定的心，终于慢慢从空中落回了地上，再软软的陷进泥地里，温柔得一塌糊涂。
自打莫关山接了私活，为了悄悄早退，就抢着倒了一个月的垃圾，现在这活大家都默认是他干的了，他也很绝望。刚把几个沉重的塑料袋放下，就感觉巷口有人，莫关山直身看过去，脸上逐渐露出苦恼的神色。
贺天自知唐突，也没办法，只好发挥心理素质，若无其事的走上前去打招呼。
“你还是来了啊。”
“嗯，在附近散步，顺道来看一眼，没想到还挺巧的。”
“你还真够闲的。”莫关山一脸狐疑，“饭吃完了？”
“完了，话也说开了。”
“他怎么说？”
“‘谢谢’。”
莫关山愣了一下，随即反应过来，虽然这和他想的不大一样，但见一说得也没错，他不明白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，所以也不再插嘴，了解的点了点头。
“我想了想，你这怎么也算是工伤吧，我这个甲方也该对你负点责任，这都破相了。”贺天抬手用指背轻轻碰了碰莫关山嘴角的淤青，突然有一种想要亲上去的冲动。
想亲他，想抱他，想爱他，这些艰涩难言的小心思盘桓不下，但既然已经做了决定，他就不会再肆意妄为。这或许是贺天第一次，没有主动去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。
莫关山闻到对方手指上明显的烟草味，感觉有点怪异的往后躲了躲：“少来，你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。”
“你怎么总把我往坏里想？”贺天幽怨道。
莫关山瞥他：“那你来干嘛，赔我医药费啊？”
“嗯，是可以。”贺天颇认真道。
“滚……不需要。”
贺天笑了笑：“下班了吗，我送你回家。”
莫关山啧了一声，好像想起了什么倒霉事：“我今天被师父抓去他家训话，不回了。”
贺天一愣：“怎么？因为打架？”
“一半原因吧。”
“一半？还有一半呢？”
“呃……”莫关山觉得有点难以启齿，“反正跟你没关系，你没别的事了吧，没事可以回去了。”
“这么急着赶我走干嘛。”贺天本来还想多看看他身上的伤，见一说有踢过他肚子，他怕伤到他的胃。但看莫关山明显一副不耐烦又似乎很心虚的样子，贺天想不出别的原因，猜测是不是因为昨晚的事，让他面对自己会觉得尴尬，于是想要逗逗莫关山，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提醒道，“说起来，昨晚雨好像挺大的，你怎么回去的？”
“我靠……”莫关山本来根本没在想这事，现在脑内一个闪回，立马上前一步掐住贺天的脖子，“你他妈不提昨晚还好，一提老子就……就……！”
贺天乐得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，无辜道：“昨晚怎么了？我咬你了？喝醉了别介意啊。”
莫关山使劲推了他一把，作为一个钢铁直男，他对这种事其实半点没多想，就是有火没处撒，特别不爽：“算了，你把我当成那个白痴了吧，总之别提了，再提就揍你。”
贺天也是十分佩服他的想象力，他好像认为昨天自己是把他当成见一亲了，心里很囧。
“我该回去了，免得师父又要以为我在外面惹事了。”莫关山回头看了眼后门。
“怎么，你经常惹事？”
“你废话怎么这么多？”
要不是暗恋你小子，老子早就打爆你的狗头，贺天心平气和的告诉自己，要忍，他摇头感叹道：“你这售后服务的态度真够差的，好歹交易一场，不争取一下回头客吗？”
“我这没有售后服务！怎么，下回又要追谁啊？”
贺天眼神一个飘忽，马上转移话题道，“没谁。你师父拿你训话，还有一半原因是什么？
莫关山一脸郁闷，怕拗不过他，索性交代了：“说了你别笑啊……好像是……要给我介绍……唉，就是相亲。”
贺天倒是想笑，但他笑不出来，感觉被一阵寒风凝固在了土地上。
莫关山也笑不出来，他回来之后立马换了件衣服，可脸上挂的彩却没办法掩盖。他师父卫东先是吃了一惊，目光毒辣辣的啧啧道，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啊，见义勇为呢？莫关山模棱两可的说，算是吧，卫东也没刨根问底，丢给他几瓶药水。上完药后他就跑厨房忙活了，等到快下班的时候便被师父久违的请去喝茶。
今夜注定无眠啊，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想。